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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【清平乐】删掉的天才词人:他曾经在汴京城很红很红很红

新读写 2020-09-30
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菊斋 Author 任淡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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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生逢大宋朝最好的盛世,于其间邂逅最惊艳的繁华。《清平乐》没有出现过他的身影和名字,但他那时候在汴京真的很红很红很红。





宋真宗咸平六年(1003),有个二十岁的少年路过杭州,求见两浙转运使孙何。

他求见的法子很是特别。

自己制曲填了词,寻了杭州城最有名的歌妓楚楚,求她在孙府宴席上唱这个曲子:“孙相公若问起这曲子是谁写的,你便说是柳七。”

后来这曲子倾倒四座——不但倾倒了孙何,也倾倒了金主完颜亮——投鞭渡江之志,便在那时暗暗埋下。

那少年,叫柳三变,因为在家里排行第七,又呼作柳七。

那首词,是《望海潮》。

东南形胜,三吴都会,
钱塘自古繁华。
烟柳画桥,风帘翠幕,
参差十万人家。
云树绕堤沙,怒涛卷霜雪,天堑无涯。
市列珠玑,户盈罗绮,竞豪奢。
重湖叠巘清嘉,
有三秋桂子,十里荷花。
羌管弄晴,菱歌泛夜,
嬉嬉钓叟莲娃。
千骑拥高牙,乘醉听箫鼓,吟赏烟霞。
异日图将好景,归去凤池夸。

这市列珠玑、户盈罗绮的十万人家。
三秋桂子、十里荷花的天然恩宠。
烟柳画桥、风帘翠幕的绝美景致。
羌管弄晴、菱歌泛夜的人间乐土!

一曲《望海潮》,将钱塘的繁华飚扬到了极致也将少年柳七的声名飚扬到了全城。



 

柳七,在杭州城一曲成名。

别说,这个“市列珠矶,户盈罗绮”的销金窟和这个少年浪子还真是蛮搭的。

那时候是1003年。大宋立国堪堪四十余年,离徽钦二帝失国尚有一百二十余年。正是“垂髫之童,但习歌舞,斑白之老,不识干戈”的纸醉金迷的太平盛世。


这样的纸醉金迷是有原因的。

宋太祖曾对石守信等人说:人生如白驹过隙,你们多积金、多买田宅留给子孙,歌舞享乐以终天年,岂不是好?

仁宗在宫里听到外面吹吹打打,沸反盈天的欢腾时,也是淡定的:墙外作乐,岂不要比咱们墙里头作乐还更好些?

向来由简入奢易。

以后孟元老在《东京梦华录》里追忆起来,就全是这般的灯红酒绿:

举目则青楼画阁,
秀户珠帘。
雕车竞驻于天街,
宝马争驰于御路,
金翠耀目,罗琦飘香。
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,
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。
……

汴京、洛阳、扬州、成都全是这样一等一的富足繁华。

杭州身为吴郡、吴兴郡、会稽郡三吴之首,接近百万人口的大城市,自然是其中的佼佼者。

更何况,柳七也用他的词细细地记了下来:

“烟柳画桥,风帘翠幕,参差十万人家”。

“满目浅桃深杏,露染风裁”。

“繁红嫩翠。艳阳景,妆点神州明媚。是处楼台,朱门院落,弦管新声腾沸”。

柳七爱煞这样一个有美景、有美酒、有美人的地方。

他在杭州一耽数年,简直乐不思归。第二年孙何走了,他还沉溺于听歌买笑中。后来他又漫游苏州、扬州……留下的全是“烂游花馆,连醉瑶卮”、“美人才子,合是相知”这样的记忆。

有这样的太平世,也就有这样一个享尽人间欢乐的少年浪子。

这样沉溺了六年,终于,柳七收拾了心思,准备要上汴京考个出身了。
他对自己怀着满满的信心:定然魁甲登高第。叮嘱身边人:等恁时、等著回来贺喜。

当年放榜,榜上没有柳三变的名字。

他有点诧异。但也并没有太在意:浮名利,拟拚休。是非莫挂心头。富贵岂由人。

第一次考不取,下次卷土再来呗。我还年轻呐,才二十六岁。

他潇洒地挥挥手,第一要紧的是有酒有佳人,先在这花花世界享尽青春再说吧,我柳七的青春不是用来喂狗的——“共绿蚁、红粉相尤。向绣幄,醉倚芳姿睡。算除此外何求”。

但他可不知道,这卷土重来,不是一年两年,而是二十五年。

他更不知道,这温柔乡里任他恣意风流的几年,命运早已标好了对等的价格——往后是要拿他的仕途失意来做交换的。

三十二岁,他第二次落榜。

三十五岁,他第三次落榜。

这一次,他有点火了:这破进士我不要了,还是依红偎翠来得畅快——“忍把浮名,换了浅斟低唱!”

结果,第四次他又落榜了——当然也是他实在忍不住又去考了一次,这次,赵官家给出了明确的落榜答案:且去浅斟低唱,要甚么浮名?


但你若认为从此柳七就狂笑出门,终身厮混于歌姬舞女中浅斟低唱,专心做他的白衣卿相——那就错了。

多年以后,宋朝地方志里将出现一位名宦:柳永。



 
柳七他,七十岁退休的时候不是个布衣,是个有二十年官龄的离休干部。而且,是个很有成绩、名声很好的干部。

好到什么程度呢?

他在余杭当县令的时候,县志把他列为名宦。

他在定海当盐监的时候,昌国州图志也将他列为名宦。

《大德昌国州图志》是昌国州判官冯福京编的,据说有宋300余年,被此书列为名宦的,不过4人。

而柳永,就是这大宋三百年仅有的四位名宦之一。

对了,当官的时候,他不叫柳七,也不叫柳三变,叫柳永。

五十一岁那年,朝廷特开恩科,他改了名字跑去又考一次,终于跟兄长柳三接双双上榜。柳家,终于迎来了一门三进士的称号。

对了,柳家可不是个生于偏僻地方的破落户。

福建祟安的柳氏家族,是文风昌盛之邦里的官宦世家。

祖父柳崇,在州郡颇有威信。父亲柳宜,曾是南唐的监察御史,后来供职北宋。柳宜的兄弟宣、寡、宏、宋、察都当过官。柳宜有三子,长子柳三复,二子柳三接,三子柳三变,“皆工文艺,号柳氏三绝。”

这一大家子,都是当官的。

如果柳三变一直考不上国家干部,按照现在的说法,其实算是个纨绔子弟吧……

即使他后来终于改了个名字考上了,倚红偎翠的浪子声名一直如幽灵般追随着他。

命运,还在无休止地索取他早年欠下的风流债。


据说六十岁那年的秋天,柳永论资排辈该升官了,但一直升不上去,某内史爱其才而怜其潦倒,教柳永给教坊新曲《醉蓬莱》作词,拿去给仁宗看。柳永一挥而就《醉蓬莱慢》,自觉写得甚好,仁宗看了,却触动心事,读到“太液波翻”这一句,越看越气,惨然掷地。

八月,不知内情的柳永怎么也等不到升任的消息,于是求见宰相晏殊。

晏殊问道:柳先生也写词么?

柳永说:和大人您一样,也写词。

晏殊笑道:我也写词,可我从来没有写过“针线慵拈伴伊坐”这样的句子啊。

柳永一言不发,起身告退。

直到十月,被召回的范仲淹提出京官的选任要重新考核,柳永的官职才有些转机。

冬天,柳永经过审诉,方才改任著作左郎。他七十岁退休的时候,最高的官职是屯田员外郎,没有更进一步——纵然他有着昌国州图志里认可的名宦之政绩。

那个喜欢写“姿姿媚媚”、“芳容端丽”的少年浪子给晏殊们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,他们没有看到柳永这悲天悯人的一面:

鬻海之民何苦门,安得母富子不贫。
本朝一物不失所,愿广皇仁到海滨。
甲兵净洗征轮辍,君有馀财罢鹽铁。
太平相业尔惟鹽,化作夏商周时节。

更看不到十五岁他写“板萝蹑石路崖嵬,千万峰中梵皇开”时的浩大和抱负。

而我们又何尝不是呢?

后人记住的,其实既不是少年浪子柳七,也不是昌国名宦柳永,而是他四十一岁第四次落第以后,到五十一岁改名登第之前,那十年天涯飘荡里的词人柳三变。



 
那十年,生生造就了一个“凡有井水处,莫不歌柳词”的白衣卿相:奉旨填词柳三变。

1024年,他四十一岁。第四次落榜。这次落榜几乎是毁灭性的,因为官家说了:且去填词,考甚么公务员!

而且,大概在这一年前,柳宜也过世了,没了经济来源,从前那花天酒地的纨绔生涯也支撑不下去了。

一气之下,他自称“奉旨填词柳三变”,开始和乐工、舞姬合作,成为一个专业词手。他也是真有才华,凡是他填的曲子,舞姬唱了,便声价腾贵,谁唱谁红,放到现在来说,简直就是一个网红推手。

据宋人罗烨《醉翁谈录 丙集》卷二称:

耆卿居京华,暇日遍游妓馆,所至,妓者爱其词名,能移宫换羽,一经品题,声价十倍。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。

但当恣情游冶的热度渐渐褪去,功名难就的怅惘牢牢盘桓在他心底。

他的生活轨迹悄悄有了变化。

他开始了失意、漂泊、流浪、辛酸的十年。

这十年间,他有时候在江南,有时候在京都,有时候索性跑得更远,远远地到了西北、关中、渭南一带漫游。


他的词里渐渐洗却少年时的浮艳,多了深沉和感慨。

他离开京都南下,写“今宵酒醒何处,杨柳岸晓风残月”

他在会稽曹娥江游剡溪,写“怒涛渐息,樵风乍起”

在关中,他写“长安古道马迟迟。高柳乱蝉嘶。夕阳鸟外,秋风原上,目断四天垂。”

在渭南,他写“渐霜风凄紧,关河冷落,残照当楼”。

连苏轼也说:唐人高处,不过如此。

他不再只是那个恣情游冶、倚红偎翠的浪子。

他将词,写得阔大而深沉,真挚而隽永。

他是第一个专业填词的人,也是第一个认真将词当作一个有前途的事业来做的人——虽然有没有前途,他也不清楚。

但无论如何,他成了第一个大量写慢词的人,还成了两宋词坛创用词调最多的词人,在宋词880多个词调中 ,属于他首创或首次使用的就有一百多个。词在他手里,体制渐渐完备,令、引、近、慢、单调、双调、三叠、四叠等,最终为宋词的宏大发展和后继者的开拓提供了前提条件。

尤其是,他开创了慢词和小令并驾齐驱的局面。在他之前,没有人写过这么多的慢词,没有人发现擅长铺叙、缓缓道来的慢词能如此让人一读三叹。

就在他四处浪游的这几年之中,宋庠、宋祁兄弟同榜登进士第。

欧阳修、张先进士及第。

而苏轼、秦观、黄庭坚们,还没有出生呢。

日后即使他们中有人的声名追上、超过了他,但他的词坛前辈的声名,已牢牢铸定,无可争议。

这样的十年,才是命运藏在最后留给他的珍贵的馈赠吧。

当然,他那时候是不知道的。



 
北宋真宗和仁宗年间,真的是大宋朝最好的太平盛世。

若没有这盛世,13岁就写出“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,不学,公卿之子为庶人”的抱负深远的才子未必会迷失成浪子,与功名交臂错过;

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,真的是柳永一生中最失意的人生逆境。

但若没有那十年的失意飘零,北宋词坛的前辈宗师,也许还要来得更晚一些……

所以这样的命运,是幸,还是不幸,有谁能说得清呢?
编辑:青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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